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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安事变点心刀 【家园叙事】-朝花丛刊

点心刀 【家园叙事】-朝花丛刊
无穷的远方,无数的人们,都和我有关。──鲁迅《且介亭杂文附集》
编辑言: 天空和地上,阳光总在灿烂着,一群人却在难得的一次“美餐”中失却了体面和尊严,竟至于有孩子的殒命,背后又有着希望和支撑的倾塌和破灭。一场悲剧绝非偶然的背运所能解释,背后还有什么?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,让人思考。

天刚蒙蒙亮,张大福就“咚咚咚”地敲起了寡妇秀英家的门,大声喊:“英妹子,快把有才个兔崽子给我喊起来。我要带他去,今儿个他又有肉吃了。青山哥今天请我去做活儿。”
这张大福是个农闲时专门游乡杀猪的师傅,“师傅”这个称谓之于他,体现出与屠户的区别。一般屠户都是杀猪卖肉,自家有作坊,有卖台,职分上不太招人待见,难以得到人们的尊称。这张大福呢,平时就是一庄稼汉,进腊月后走村串户带着家伙什给人家上门杀猪,具有很强的季节性。给农户杀猪,碰上了殷实的主儿就给他俩小钱,摊上了小门小户的,也就顺手切下来一刀好肉给他为谢。给多少钱,给多大一块儿肉条,张大福也从不在意,所以他在方圆一带村子里颇得人缘。
听得张大福喊,秀英在屋里连声应了,随后打开门,笑着说:“哎哎重练葵花!好,我这就喊他。这孩子,睡不完的瞌睡。”秀英刚抬脚许爱周,却被张大福一把抓住了手,秀英的脸“唰”地就红了,急着挣脱开来。张大福急促地说:“英妹子,你看,哥哥我给你买了一条纱巾,山外边的女人,都兴围这个的。”
“你还是留给银子姐戴吧!”秀英看着火红火红漂亮的纱巾,虽然心里喜欢,嘴里还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。
“唉!咱不提那傻婆娘,整天痴头憨脑的,戴凤冠都不像娘娘,这老辈儿的指腹为婚害了哥哥一辈子。”张大福抖开纱巾又说,“来,英妹子,让哥哥我给你戴上。”
秀英也没推辞,低着头,任张大福把纱巾胡乱地在她脖子上打了个结。
张大福正准备说什么,忽然一个声音从里屋传来:“师傅你来了,今天是不是又有心肺汤喝了?昨晚上我做梦都梦到吃肉了呢!”
说话的正是秀英的儿子有才,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,正处在变声期,声音怪怪的。秀英转过头来对有才说:“孩子,老话说,好玩的人学戏,好吃的人学艺。你呀天生就是个好吃货,跟着你师父好好学手艺吧,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呢!”她心里边,不知不觉把“师傅”变成了“师父”。
“知道了,娘!”只要不让他上学读书,有才就高兴。
“走嘞!”张大福抚了一下有才的脑袋,说,“快走,到我家里帮我抬腰盆,以后你出师了啊,师父跟你打下手,师父所有的家伙什都是你的了。”
这一老一少在晨曦中说说笑笑而去,看着有才瘦瘦的身子套着一件露出棉絮的棉袄圆叶景天,秀英眼睛有点儿潮湿,这孩子打小失去了父亲罗美慧,跟着自己没少受苦,幸好有大福哥明里暗里地帮衬着。也正是因为有了他,有不少人来做媒都被她谢绝了。后老子晚娘,她怕委屈了儿子有才。这个时候,她摩挲着脖子上火红的纱巾,脸也被早晨的太阳光线映照得通红的。

喊来了有才,张大福觉得像喊来了自己的半个儿子,兴致似乎很高涨。他嘴里噙着烟,任烟灰簌簌掉落着,熟练地把约两米长的烫猪的大腰盆用绳子绑定了,再穿进一根被猪油和汗水酱得红油油铮亮的扁担,喊有才:“抬起走哦!”二人便出了门。
抬着腰盆往青山家里走,有才兴奋地说:“师傅,要是能天天有人家杀猪,来喊我们就好了。我们有肉吃,人家还给钱。”
张大福把绳索尽量往自己肩膀这边移,努力让家伙什的重量都搁在自己肩上,一只手里还提着一篮子杀猪用的各种刀刨类的家伙什,有点吃力,就没好气地说:“嗐,你小子能不能长点出息啊,整天就知道吃吃吃,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跟你妈妈分担。”有才理屈,立时闭了嘴念念勿忘,不敢跟师傅犟。
到青山家的时候,太阳已经爬了老高了,青山家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。这是村里的习惯,只要谁家杀年猪,左邻右舍的都会来或帮忙或看热闹,有事没事地磨蹭到中午,男人能够喝一餐酒,女人也能混一大海碗猪心肺汤喝。
老远瞭望到张大福来了,大家顿时兴奋起来,青山出来敬了一圈烟后,男人们英武十足地进猪舍里去抓猪,女人们把灶膛里的木柴火拨得“噼噼啪啪”响,锅里的开水“咕噜咕噜”翻滚起来。
肥猪被一群人推推拉拉地赶出来了,大伙按腿的按腿,按屁股的按屁股,张大福瞅准时机,跨到肥猪前胛处,马利地捅出了一个“点心刀”。
刀捅下去了,大福心里却“咯噔”一下,暗暗叫了声“不好”。按理说,他这一“点心刀”下去,血会顺着刀口“汩汩”而出,可今天刀子进入快,居然没反应,似乎没捅到正点,慌乱中张大福又飞快地补了一刀,猪血顿时喷涌而出,女主人乐呵呵地跑过来,拿出事先放了盐粒的大脸盆接住了。
按理说,各地有各地的风俗,杀猪这一行,“点心刀”只能捅一次,不然在当地会被视为不吉利。今天的失手,主人应该没有看到,不然青山一家不会还照旧那么笑呵呵。虽然别人不知道,但青山却看在了眼里,心里开始不是个滋味儿了,这终归是件令人不爽的事儿。
等把猪收拾完毕,也到了开饭点,人也越聚越多,男人女人进门就说:“恭贺恭贺青山哥,今年杀了一头大肥猪。”青山的女人马上回礼:“谢谢,谢谢,等会儿大家都到屋里喝心肺汤啊。”这当然并不是一句客气话,杀猪是乡下人一年里的大事,来的都是道喜的客,理应让大伙儿高兴高兴。
青山的女人去园子里扯来了一竹篮的青萝卜,洗干净后,几个女人帮忙利索地切了一大筲箕,用新鲜猪油把辣椒花椒生姜炝锅翻炒一下,再倒入切好的一盆猪肺张可蕙,扒拉几下,舀上一大锅水,等水沸腾了再把萝卜倒进去,盖上锅盖,小火炆熟就成了。
毕竟是个半大孩子,闻到了猪油炝锅的扑鼻的香味儿,有才兴奋得跑前跑后。他虽说是徒弟,但张大福知道铁面歌女,就他那麻杆一样细胳膊细腿的样儿,哪里就是一个杀猪的料,不过是体恤他一个没爹疼爱的苦孩子,为了让他名正言顺地跟着吃几口肉。

青山家堂屋的桌子中间,放着一个鼎状的火锅炉子,里面燃着小劈柴,锅里面放的是肥肉莲藕炖猪血,桌子上还摆着四个菜,一碟儿花生米,一碟儿腌鸡蛋,一碗豆皮熘猪肝西安事变,还有一盘白鲢子鱼,鱼头朝向他张大福。这个也是按规矩行事的,鱼头朝向谁,这个人就是被尊敬的贵客,必须先动筷子,把鱼拦腰折断,再招呼大家“来来来,大家一起吃鱼”,大家才敢动。如果这个贵客不动这盘鱼,那谁也不能动,这个被称为“看菜”。张大福这会儿暂时不想动那盘白鲢子鱼。他是被请来的杀猪师傅,理所当然被人恭恭敬敬地请坐首席,做上宾。
青山给张大福斟上满满的一杯酒,让所有的男人作陪商超快车道。张大福一举杯,放在嘴边,“吱”的一声响,就是开禁,大伙立马热火朝天地喝起来,白鲢子鱼没动,大家只能边吃边下着白菜叶。
堂屋里的这一摊子是上场,是当家的男人们的事儿,有才和女人们都是不能上桌的,他们都是下场子的主儿下场的客。青山的女人舀来一脸盆猪肺萝卜汤,放在厨房的案板上,招呼大家来喝。有才迅速地抢在女人前面给自己盛了扎扎实实的一大碗,蹲到一边去,“呼呼啦啦”地吃喝了起来。
“有才,你过来。”不一会儿,有才就听见师傅在堂屋里喊他了。这就是说,酒过三巡之后,他可以进去吃正席的大餐了。
有才心神领会地跑过去,张大福这才把鱼拦腰折断,招呼大家说:“来来来,大家都动筷,一起吃鱼。”他随即把半条鱼尾夹到有才的碗里,笑着说,“你个小兔崽子的,看看多瘦啊,多吃点!跟着师傅没有几斤力气的,怎么能学好这门下力气的手艺啊。”说完又夹了几块肥肉给有才。
青山就陪着笑,说:“有才啊!你师父可比你亲爹还好呢!你那病秧子爹活着的时候,就没有朝过一天阳……”
张大福似有不悦,他打断青山的话,说:“青山哥,我们都是前辈的啊,怎么能当着人家孩子的面这么损人家呢?”
“嘿嘿。”
等有才啃完鱼尾又去厨房的时候,那边的心肺汤已经见盆底了,有才嘀咕一句:“真是好吃的婆娘不留种孙晓雯。”青山的女人听了大笑:“你这个吃不饱的狗崽子,杀猪还没学会哩,倒是学会了伤人的话呢!厨房的锅里还有呢,管你狗崽子吃个够。”说完又舀来一盆。

女人们又蜂拥而上,有才还没近前,一盆心肺汤马上就又剩半盆了。有才一时急了,双手端起盆子说:“这些全都是我的了。”
“好啊!”女人们咕咕噜噜地喝着嚼着,呜呜啦啦地说,“你狗崽子要是能全部吃完,我们保证不动筷子了。”
有才乐了,嘿嘿笑:“你们说话可要算话哦!”他端过脸盆在自个儿面前放下,稳稳打坐,一五一十有滋有味地大吃起来。他捻一块猪肺“哧溜”入肚朱莉加耶,然后再喝一口油花花汤,那模样像神仙。
女人们很快后悔了,有人把筷子伸进去,从那盆里夹出一块萝卜,却半道里被有才的筷子打落,他一脸严肃,认真地说:“说话不算话算什么大人,谁都不许吃,我肯定吃完。张夏珍
盆里的猪肺汤越来越少,有才也吃得越来越艰难,他额头上冒着冷汗,呼吸开始带喘。他夹起一块猪肺,看了半天,眼睛一闭还是放进嘴里,慢慢嚼着,嚼着……,那声音,就像钝刀切轮胎一般,吱咕吱咕……
青山的女人看到这个样子,出面制止,说:“算了吧我的孩儿,吃不了就不吃,咱不要撑坏了。”
“不行不行,不吃完他就输了。”看到有才这个样子,女人们解气地哈哈大笑。
堂屋里的张大福听说了这事,忍不住出来看究竟,他找到厨房里教训起有才来:“憨人赌吃,痴人赌气。越向火越寒,越吃肉越馋,你这个憨包啊,丢死师傅的人了。”
“认输吧黄山怡!”女人们哄堂大笑。
有才抬起来,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师傅,又看了一圈正嬉笑不已的人们,最后把眼睛盯着盆里所剩不多的心肺汤。忽然间觉得跟着师傅要争气,端起脸盆,“咕嘟咕嘟”喝了起来。
心肺汤终于喝完了,随着“咣当……嘭嘭”一连串的声响,空空的脸盆落在地上,有才也随即软绵绵地从板凳上摔下来,口里吐出一滩刚刚喝进去的猪肺汤。
看到这个情景,张大福顿时慌乱了起来。他一把抱住有才,青山的女人马上拿来一床席子,垫了一床被子,大家张罗着把有才平放在上面。大家都以为缓一下,有才就会好起来。

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张大福的心头。他想起了今天捅了两次的“点心刀”。连忙叫青山去喊村里的大夫,自己则俯下身来,掐有才的人中,不停地大声喊着有才的名字,但没有任何反应。有才的脸刚开始乌紫乌紫,慢慢的,慢慢的变得惨白惨白。
大夫来了,他翻了翻有才的眼皮说:“这孩子,他已经没有了。”
张大福顿时神色茫然。他呆呆地杵着那里一动不动。一时间,青山家的院落里,时间就像凝结停滞了一样,所有的人们都被打懵了一样手足无措起来。
没多久,秀英也一路惊慌地赶来了,她一下子扑到有才身上,大哭两声,昏死了过去。
秀英醒来的时候张大福正在旁边抹眼泪,她冲过去拼命地捶打着张大福,歇斯底里朝他吼道:“你赔我的儿子,你赔我儿子啊!”张大福呆呆地坐着,一动不动,神情木然地任秀英捶打着自己,后背上捶打得通通作响。
以后的日子里,张大福每天都去看秀英,去了就站在秀英身边垂着手,耷拉着脑袋,什么也不说,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头几天里,秀英见他一次打一次,呜呜咽咽地哭一次,后来她不打他了,也不哭了,张大福拉过她的手来叫她打他,她则任他拉着她的手,她也不打。她眼睛呆滞无光,不说话不流泪。张大福感觉这眼神像极了自家的那个傻婆娘,竟然有些后怕,便托人给秀英的娘家捎了口信。

这天张大福称了一斤红糖,来到秀英的家,却见铁将军把门。张大福觉得奇怪,问邻居。邻居老太太冷冷地看了一眼张大福,老半天才叹了一口气,说:“你怎么这样关心人家呀,这么着你倒是该娶了她呀!你把人家这么给悬着,不怕人家死在这里啊。幸好。她娘家哥今天过来,刚刚把她接回去了。”
“秀英!”张大福老半天才醒悟过来,他哭出声来,飞快地朝那条通往山外的山路跑去。他知道秀英的娘家在很远很远的山里,这一走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。
跑了很久,还是不见秀英的影子,张大福绝望地爬到山梁上。忽然,在山路的尽头他望见了秀英,她和她娘家哥正走在蜿蜒的山道上。张大福大声地喊着秀英,秀英却听不见斯蒂夫·波林,回应他的只有山风的呼啸声和自己的喘息声。但张大福坚信秀英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声,他似乎看到秀英回过来头来朝这边山上的灌木丛张望了一眼,他还看见秀英脖子上的红纱巾在随风飘动,艳艳的,像朝霞像火苗。他磕磕绊绊地往山下跑,他死也要把秀英追回来。

丁国梅 籍贯湖北天门。作品散见于国内多家小小说刊物及报纸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年选本。本刊曾发表短篇小说《丁家台的幸福生活》。朝花/百读文学社成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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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第4期(总第97期)
主办:朝花/百读文学社
目 录
【平民史记】与母亲对话
著/李建森(河南郑州)
【浩劫沉思】 1973年的风
著/李新贺(河南驻马店)
【家园叙事】 点心刀
著/丁国梅(湖北天门)
【语丝随笔】无法抵达之近
著/卢海娟(吉林通化)
【沉钟诗行】 铜月亮(外四首)
著/水中天(甘肃敦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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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 编: 巴 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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