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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三角戊戌变法120周年回看|徒善不足以为政-中国文史出版社

戊戌变法120周年回看|徒善不足以为政-中国文史出版社
120年前即1898年的6月11日,清德宗(光绪)皇帝发出《明定国是》诏,即日起正式开始戊戌变法,可惜这个“百日维新”却是速兴速亡。站在今天回看120年前,那场变法为何最终失败?它给中国带来什么?120年后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启示?请继续跟随历史学家唐德刚穿越“历史三峡”,探寻历史真谛。

唐德刚(1920-2009),安徽合肥人,美籍华人学者,历史学家、传记文学家、红学家紫尸皇族。华裔史学家中口述史的主要推动人物,著有《李宗仁回忆录》《胡适口述自传》《顾维钧回忆录》等。唐德刚的另一大贡献为关于中国近代演变的“历史三峡”说。
我们治中国近代史的人,每谈到戊戌变法,总是过分地突出康有为,光绪皇帝似乎只是个次要角色。这个印象是与历史事实不符合的。
其实戊戌变法的中心人物还是光绪皇帝林依霖。康有为只是他看中的一个变法顾问而已。但是康派之毕其功于一役的过激作风,却颇能说服那急于求治的年轻皇帝。皇帝既有过激倾向,乃激起保守派和投机派的联合阵线和反击。而康派的教条主义和过激作风,也拒斥了开明而强大的中间派前官礼遇。开明派和中间派靠边站,剩下的过激派和顽固派两极分化,势均力敌,就短兵相接了。在这两派较劲之时,过激派——也就是所谓帝党吧,原是个纸老虎、空架子。一旦临阵交锋,其结果如何,就不言可知了大沢美加。现在且让我们搜搜根,看看光绪皇帝是怎样搞起维新变法的。
可敬可悲的光绪皇帝
光绪爱新觉罗?载湉(1871—1908)原是道光皇帝的孙子、咸丰皇帝奕詝的胞侄、同治皇帝载淳的堂弟、醇亲王奕譞和西太后妹妹的儿子。慈禧是他的亲姨妈。当同治皇帝于1875年驾崩之时,西太后已当政十余年,权势已立。她不想为自己的儿子载淳立后,因清法太皇太后不能听政,所以她就选择了既是胞侄也是姨侄的载湉来承继咸丰。如此,她就又可以继续去“垂帘听政”了。
载湉四岁即位。自此便受教于深宫之中,成长于妇人之手。慈禧原是一位干练而无知的满族老妇,个性又泼辣凶狠,残酷无情彭文乐。她不是个好妈妈。所以光绪帝自孩提时代起,就畏之如虎。偶遭斥责,便跪地颤抖,齿牙撞击作声,至年长亲政时,亦不能改。但载湉是个聪明俊秀,有见识有良心而爱国的佳子弟。在一个状元老师的教导之下,熟读儒家礼教的诗书。知识渐开,自知为一国之主,也颇想做个明皇圣主,至少不能做“亡国之君”。

1887年2月光绪帝17岁行“亲政”礼,实习做皇帝。1889年1月“大婚”。册立一后(叶赫那拉氏)二妃——瑾妃15岁、珍妃13岁。二妃为亲姊妹(他他拉氏)。载湉不喜皇后而爱二妃,尤其是聪明美丽的珍妃。但在那太后独裁、宗法礼教下的皇家,他哪里能享有爱情的自由呢!同年3月,太后依法“归政”,迁往新近完工的颐和园去颐养晚年。黄婉佩按法理,载湉这时就是真正的皇帝了。但是在任何专制政体之内,哪儿有不死就退休的独裁者呢?不管他是男是女。所以西太后也坦白承认她身在园中、心在宫内。日常政务,不妨由儿皇帝去管;军政大权,她是一寸不放的。这时的王公大臣、军头疆吏,原都是她当政40年一手栽培的。他们被她管得俯首贴耳,也视为当然。
在这种母后专政的压制之下做儿皇帝,最好的方式便是做个鞠躬尽瘁的诸葛亮。要有野心,则做个日积月累,奉命操劳,慢慢培植自己肱股的蒋经国,以待天降大任。接班人富于春秋,水到渠成,是急不得的。最下策则是做个荒淫酒色的昏君,也可避祸。
所幸光绪亲政之后,国无大故,而李鸿章等所主持的侧重路矿、海军的所谓“洋务”“新政”(也可说是“科技现代化”或“四个现代化”吧),表面看来,实颇有可观。至少不在日本之下,而北洋海军在吨位和炮力上说,且超过日本。——事实上中国这时也真是个海军大国,所以西太后才看上了海军。她之所以不顾国情民意,挪用海军经费数百万两去修造颐和园,可能就是出自她自觉当家数十年,历尽艰辛,如今国家承平不朽星空,海军强大,她自己退休了、“归政”了,理应造个好的花园来享享清福的“老姨太”心情。
“东事三策”中的“下策”
可是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,亦在向西方帝国主义急起直追。到1894年它居然插足朝鲜,抢夺中国主权,做个后来居上的东方帝国主义。为对付日本,那时的朝中老臣如久涉洋务的恭亲王奕和一手创造北洋海军的直隶总督、北洋大臣李鸿章,均知国际战争不可轻易发动。透过总理衙门,他们条陈“东事三策”:上策是“郡县化”,把属国朝鲜变成一省;中策“国际化”,开放朝鲜,制造国际均势,以夷制夷;下策“用兵”,以武力驱逐日寇。
当时李恭诸老成分子均主采上中二策,而缺乏实际主政经验但是清望颇高的翁同龢,那些清议制造者的各省名士和“公车”,以及许多李鸿章的政敌御史等人,则力主用兵。其时亲政未几而求胜心切的青年皇帝,在心理上原来就是个主战派。再加上个有“独对”(可以单独向皇帝说话)特权的状元老师之不断怂恿,也就主张用兵。至于那个有最后否决权的西太后,她老人家原是个村妇出身的姨太太,她恐“洋”,但不一定恐“日”。所以在多数朝臣谏诤之下,她也就批准了儿子的要求,“下诏宣战”。一战至全军尽墨,举国惶惶之时,他们又把这战败责任,一古脑放在李鸿章头上,把李氏骂成“汉奸”——“汉奸”一词后来之流通全国,就是从骂李鸿章开始的——使鸿章百口莫辩。
老实说,大清帝国之亡国,并非亡于辛亥革命,而是亡于甲午战争。甲午之败把我国现代化运动的第一阶段,历时50年,尤其是其后期的25年(所谓“同治中兴”之后)的“科技现代化”的总成绩,给冤枉地报废了。甲午之败也拆穿了大清帝国50年科技建设的纸老虎,而使新(德日)旧(英法俄)帝国主义加紧进逼,从而形成1898年的瓜分危机。甲午之败也使那个有见识有权力,集中兴名臣于一朝的官僚集团,胆战心寒而全部自动或被迫地靠边站,对变法图强丧失了信心。这一集团的隔岸观火,乃导致上述朝政之走向“两极分化”。皇帝与太后既然不能靠边站,乃各趋极端,一分为二。林肯说:“一个分裂的房屋,是不能站立的。”大清皇朝这座“房屋”哪儿能例外呢?
瓜分的威胁和图强的意志
所谓曹州教案原是发生在1897年11月1日,有两位德国传教士在山东巨野县为暴徒所杀的小事——在当前纽约市上,每天都有五至八人为暴徒所杀(最近还有一位前来开会的日本大学校长被杀)——可是这件小事却被那时后来居上的德意志帝国主义引为借口,强占了胶州湾,并要求在山东省筑路开矿。老实说,我们本钱大,出租胶州湾也不是什么大事。但是这时甲午新败,大清帝国已至死亡边缘,德国人一开其端,其他帝国主义援例一哄而来——俄国人要租旅顺大连,英国人要租威海卫和九龙,法国要租广州湾,日本要在厦门一带打主意……这样群盗入室,划定“势力范围”、割据自雄,那问题就大了——弄不好,大清帝国就要步波兰后尘,被列强瓜分了。

为应付这种严重局面,那在总理衙门办外交的清室诸大臣也并不太颟顸。李鸿章就是个搞“以夷制夷”的老手。在他访问俄期间(1896年4月30日至6月13日,共44天),便与俄国订有密约以应付贪得无厌的日本。胶州交涉期间,翁同龢、张之洞乃至康有为等也想联英法而拒俄德。但是帝国主义哪儿会那么笨,让你去以夷制夷呢?他们要搞他们自己的“权力平衡”(balance of power),划定他们自己的“势力范围”(spheres of influence),要把东亚病夫“瓜分”(partition of China)掉,哪儿由得你“支那曼”(Chinamen)去自作主张呢?所以清廷的外交至为棘手,而瓜分之祸,则迫在眉睫。这时当政不久的光绪皇帝和有远见的大臣们,就感到与其治标则莫如治本。这样他们就想到要“变法图强”。要变法,就少不了那个变法专家康有为了。而康氏自己也当仁不让。1897年年底,有为乃携满箧奏稿与所著新书,赶往北京。
康氏这时在北京自然又变成变法的智囊了。因为他毕竟写过一些小册子,什么《俄大彼得变政记》《日本变政考》《法国革命记》《波兰分灭记》等。若论内容,这些名著只不过是今日台湾之高初中历史教科书耳。然在那时的一般朝野人士则闻所未闻。据说光绪皇帝后来看到《波兰分灭记》,曾为之掩卷流泪,西太后读之也颇为感动。
再者,有为此时既然仍在工部挂名为主事,他的上皇帝书依法也可由本衙门代递。不幸康氏个人与“本衙门”之内的人事闹得很僵,遭到工部各阶层的留难。所幸光绪曾看过他公车上书期间的奏章而极为重视,此次知康来京即思召见而为老叔父恭亲王奕所劝阻,乃明谕总理衙门中诸大臣先期约见,谈个底子,然后再由皇帝亲自召见。
1898年(戊戌)1月24日(阴历正月初三)康有为乃应约至总理衙门,与翁同龢、李鸿章、荣禄、廖寿恒(刑部尚书)、张荫桓(户部左侍郎)等五大臣,先来一套舌战公卿。旋奉谕作书面条陈,以待皇帝召见。
在书面条陈里,康的主要建议是先设立“制度局”,来从事研究设计如何更改全部旧法与官制新宋风流。康甚至主张“六部尽撤”“则例尽弃”,而代之以“十二局”(法律、度支、学校、农、商、工、矿、铁路、邮信、会社、海军、陆军)。各省则设“民政局”,实行“地方自治”。
只保中国,不保大清?
康有为这一制度的构想,显然为光绪皇帝所看中良友圣经学院。这位有心为治的年轻皇帝就预备召见康氏面询变法了。这是1898年的初春。也正是四夷交迫、国政如麻之时。光绪一面要应付列强(尤其是俄国)租地的要求,急如燃眉;一面又要在新旧派群臣之间,折冲抉择,更要抽空研究康氏新进呈的泰西新学。最重要的,他还要应付那个泰山压顶的慈禧老太后——光绪的任何决定,都要以西太后一言为准。她是享有大清皇朝一切政策的最后决定权的。
这个春天可说更是康有为一生政治生涯中最春风得意的一季。这时他独承天眷,终日忙于草折著书。另外,在举朝瞩目和各省名流的簇拥之下,他更要恢复他那一度风行天下的强学会的组织。
前文已交代过,当强学会在1896年初季被强迫解散之后,结社集会已成一时的风气,如火之燎原、水之就下,不可遏阻西三角。强学会被禁,全国虽失去一个统一的领导中心,而散居各省的地方性组织,如湖南的“湘学会”、广东的“粤学会”、湖北的“质学会”、广西的“圣学会”、浙江的“保浙会”、云南的“保滇会”、上海的“蒙学会”“农学会”等等则如雨后春笋,一时俱起。但是这些组织者之中,知名度最高的自然还是康梁师徒。康氏如今东山再起,他就想再来个统一组织、统一领导了。
以他们原有的粤学会为基础,康、梁师徒乃于1898年(戊戌)4月于北京的“粤东馆”创立了“保国会”。这个保国会虽比不上当年强学会的声势,然也网罗了一些豪杰。后来为变法维新而杀身成仁的“六君子”——杨锐、林旭、刘光第、杨深秀、康广仁、谭嗣同等几乎全部都是保国会的发起人或赞助人。
这个会言明以“保国、保种、保教”为宗旨,以“讲求变法、研究外交、谋求经济实效”为方法。它一开始就以显明的政治面貌出现,并且得到光绪帝的认可。所以有些政治史家竟认为它是近代中国政党政治的第一次出现,而康有为则是近代中国第一个政党的党魁。
可惜的是这个党魁的格局太褊狭了。那时强有力的所谓东南三督刘坤一、张之洞、李鸿章(后任两广总督),都还算是开明的。而这三督和一般开明派,都不在康、梁“保国”的圈圈之内。少了这批开明而成熟的实力派(西太后也让它三分的实力派),则康、梁等保国分子,就只是“儿皇帝”之下的一群孤臣了。孤臣能夺掉谁的权呢李延宗?所以保国会一成立,吏部主事洪嘉与、御史潘庆澜便交章弹劾,老顽固派刚毅、荣禄等更在老太后前制造谎言,说“保国会”“只保中国,不保大清”。老妇人耳朵软,受不得播弄。一怒之下,加以杯葛,则帝后异途,冲突就不能免了。但是醉心改革的年轻皇帝,认为他既然有了这一群年轻有为的班底,他不能做“亡国之君”——朋友,1898年的大清帝国的确已到了被列强瓜分的边缘——他就要不顾一切地去变法改制了。
召见康有为,决心变法
现在再看看慈禧光绪这对母子,是怎样闹僵的。
时在1898年(光绪二十四年)春初,帝国主义瓜分中国之危机正迫在眉睫之时,我们那位颇有个性而赤忱爱国的青年皇上是不能再沉默了。透过他的身任军机大臣的族叔庆亲王奕劻,向太后申诉他不能做亡国之君。如太后再不授权改革,他宁愿“逊位”云云。据说西太后闻此言至为愤怒,说:“他不愿坐此位,我早已不愿他坐之。”嗣经庆亲王力劝,始说:“由他去办,俟办不出模样再说。”但庆亲王复命时,不愿多言,只向皇帝轻描淡写地说太后不禁皇上办事。诚实而少不更事的光绪皇帝得此传语,就真的大干特干起来了。
他的实际行动的第一步便是《明定国是诏》,公开宣布他决心“变法改制”。时为戊戌年四月二十三日,公历6月11日。这便是这件可悲的“百日维新”的第一天。紧接着他便召见康有为,因为康是他的智囊和改制理论的源泉。但是光绪并没有看过康有为著的《孔子改制考》或《新学伪经考》。他所着重的改制显然只限于日本模式或俄国彼得大帝的模式。

光绪召见康有为的时间是戊戌四月二十八日(阳历6月16日)早晨五点至七点。地点是颐和园仁寿殿。因为此时已号称“归政”的西太后,长住于颐和园。然国有大政,皇帝还是要亲去颐和园向太后请示的。此次光绪已早两日来园驻跸。他之召见康有为显然是得到西太后面许的。
颐和园是今日名闻世界的旅游胜地。很多读者和作者对仁寿殿均不生疏。康有为当年在这座房子里是怎样陛见光绪的?想读者们和作者一样,都有若干兴趣。今且将他君臣二人当时相见的实际情况,节抄若干。以下是康氏在逃难中,亲口向新闻记者说的:
六月十六日皇上曾召见我一次。这次召见是在宫[园]内的仁寿宫[殿],从清晨五时起长达两小时之久。当时正是俄国人占领旅顺口与大连湾不久,因此皇帝是面带忧色的。皇帝身体虽瘦,但显然是健康的。他的鼻梁端正,前额饱满,眼光柔和,胡子刮得很干净,但面色颇为苍白。他的身材是中等的,手长而瘦,仪表精明。其态度之温和,不特在满洲人中少见,就连汉人中也没有。他穿的是普通朝服,但胸前不是那大方块的绣花,而是一个圆形的团龙;此外在两肩之上也各有一小块绣花。他所戴的也是普通的官帽。进来的时候,由几个太监领先,然后他坐在一个有大的黄色靠垫的宝座上,双足交叠。坐定之后,他命令一切侍候的人都退出去。在我们整个的谈话中,他的眼睛时时留神窗户外面,好像防备人偷听一样。在他的前面,有一张长台子,上面有两个烛台,而我则跪在台子的一角,因为台子前面那个拜垫是留给高级官员跪的。在整个时间里,我一直是跪着的。我们的交谈是用京话。(见中国史学会编《戊戌变法》第三册,第506页。原载1898年10月7日香港《中国邮报》。)
以上是光绪和康有为的第一次见面,也是他们君臣之间唯一的一次。康有为向他的主上当然是说了一些废八股、练洋操,“小变不如大变”,“缓变不如急变”的变法主张。其实这些话都是多余的。光绪这时已决定依照康的条陈变法改制,召见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。——他有意以康有为提调“制度局”。
康有为师徒这时对变法步骤的具体主张,可以概括言之曰:质变而形不变。他们怕保守派顾虑失权失位而反对新政,乃向皇帝建议把一切高官厚禄的名位和王公大臣的职权,表面上全部保留不动;然在同一时间,则重用小臣主持实政来推动改革。例如裁汰冗员、撤销无职衙门、废八股、试策论、开学堂、练新军、裁厘废漕、满汉平等、满族人民自谋生计等等“新政”。
与此同时,光绪帝也真的绕过大臣而重用小臣。第一当然是康有为。康自工部主事,升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,“在章京上行走”(行走者,有事则行,无事则走也)。虽然还是个五品小官,但康有为可专折奏事,为天子近臣——成为一个举朝注目的实际掌权的人物。
其后不久,光绪帝又擢用谭嗣同、杨锐、林旭、刘光第四个年轻小官,以“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”,襄赞天子,处理日常政务。——这一不次之迁,不但把军机处和总理衙门都给“架空”了,连无缘再见皇帝的康有为,也大有酸葡萄的感觉。有为说他们四人事实上已居相位,但是四人相貌单薄,没有威仪,望之不似宰相,云云。康氏尚有此感,则满朝文武的醋劲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而新派人物亦难免有其少年得志的冲动和气焰。——他们甚至公开讨论某职应撤、某官须废。弄得满朝文武(尤其是满族),惶惶不安。
前有古人、后有来者的“架空政治”
这种重用小臣、架空大臣的办法,康梁二人都认为是他们的新发明。其实“架空政治”在中国政治史上是前有古人,后有来者的。
在我国隋唐以后的中央大官,最尊贵的莫过于所谓“尚书”了。其实“尚书”一职,在秦汉官制里原是皇宫里面的“五尚”或“六尚”之一——什么尚宫、尚寝、尚食、尚衣、尚书(可能还有尚厕吧)等等。那都是服侍皇帝和后妃的黄门内官,只有宫女和太监才能担任。男士要当尚书,先得阉割,才能入宫。可是在西汉武帝、成帝之世,皇权上涨。这个原是阉人黄门充当的尚书小官,因为是天子近臣,渐渐就重要起来了。时至东汉之末,十常侍乱政之时,这些尚书就把朝中的“三公九卿”全给架空了。这一架空政治,经过魏晋六朝,就变成九卿备位,尚书当权的怪现象。至隋文帝统一天下,改革官制,乃干脆把九卿全废,改用“六部尚书”。当然隋唐以后的“尚书”,太监也就没份了。
可是架空政治这个魔术,却不因尚书之扶正而消灭。明太祖废宰相,代之以内阁学士,还不是这魔术的重演?等到内阁大学士又变成宰相了,雍正皇帝要架空他们,乃以小臣设军机处来取而代之。现在军机又有权了,康、梁师徒乃为光绪设计以四品小臣的四位“章京”,把位高一品的军机大臣架空了。
不特此也。到民国时代此一艺术仍为蒋公所承继。
在20世纪30年代之初,当汪精卫出掌行政院,蒋公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时,那个六部俱全的“委员长侍从室”的重要性,不也是在“行政院”之上吗?事实上“侍从室”这个机关的名字,就有封建王室中内廷的气味。“侍从室主任”和他以下的各组组长等小官,如果生在汉朝,都是应该要阉割的呢!
所以这种架空艺术,是我们中华三千年来的国宝陈梅馨。康、梁师徒在自己脸上贴金,但这哪里是他二人发明的呢?
不过搞这种以小臣近臣来架空大臣权臣的政治艺术,却有个先决条件——搞架空的主使,一定要是像汉武帝、明太祖、雍正皇帝、蒋委员长那样有“最后决定权”的大独裁者。一个见着老娘就发抖的儿皇帝,则千万做不得。不幸的是那时主持变法改制的光绪,却正是这样的一位“儿皇帝”。以儿皇帝的“小臣”去架空老太后的“权臣”,则成败之数,岂待蓍龟?——这种政局的演变,我辈熟读《通鉴》的后世史家都洞若观火,而精敏如康、梁竟无觉察者,便是身为急功“小臣”,以致当局而迷罢了。
节选自《从晚清到民国》,唐德刚著,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,责任编辑:詹红旗、曹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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