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质量效应2好玩吗画地为牢:200万中国罪犯在社区变身“合法公民”-地平线NONFICTION

画地为牢:200万中国罪犯在社区变身“合法公民”-地平线NONFICTION

文 | 魏玲
来源 |《时尚先生》(公号ID:esquirecn)
01
小镇只有一座6层购物广场,飞机擦着它飞过时发出的声音就像一个重型车间。机场在2公里外,去年起降了243900架次航班,平均每小时45架,干扰着手机信号,大大增进着小镇药店安眠药的销量,甚至引发了一个孕妇的流产(新闻说她因为夜里飞机太吵睡不着觉)。矫正者陈维加就住在这座广场背后。他刚出了家门,在开阔地上急急走着,接听那通新结识的供应商打来的电话时,他不得不随时暂停几秒,等车间飞走。
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六早晨八点钟。电话那端的供应商每周六这会儿准时约他吃早茶,打高尔夫。和前几次一样,陈维加拒绝了。他在电话中磕磕巴巴地解释,“每周六我得参加一个”——一个什么呢,他飞快地思考——“义工项目”。是慈善类的吗,供应商疑惑地问。“差不多吧,为环保身体力行”。
半小时后,陈维加出现在小镇最热闹的商业街旁的绿化带里。像环卫工人一样,用长柄铁钳夹住垃圾,塞进编织袋。干活的人有二三十个,彼此不认识、不过问、不聊天,只是每个周六从小镇的各个角落准时出现。这是一支行动迟缓的秘密队伍。有人一身西装从轿车上下来,假装打着电话,瞅瞅左右,拎上工具嗖地钻进来。有人大清早戴着墨镜。有人蹲在草丛中像螃蟹一样挪动,皮鞋铲进泥里,用手拍一拍。他们怕脸给街上的行人看到。凭衣着,陈维加判断他们是小镇的上流人士。有一次捡到没喝完的饮料瓶子,瓶盖松了,又酸又臭的水溅到其中一位的西裤上,那人骂,操,我的阿玛尼!
陈维加刚四十岁,身手还算敏捷,他希望自己不会变成他们那样:不过五十上下,已经有了老态,弯个腰不能直接下去,需要先叉开腿,再折起肚子,双手支住膝盖——草丛那头,矫正者范仲就是这么弯下他50岁的腰的。范仲承认,要捡到那只塑料餐盒,用长柄铁钳一夹就完了,他夸大了部分动作,是想通过奋力搏斗的姿势显示自己的矫正效果——按小册子的规定,“在劳动中修复社会关系,培养社会责任感、集体观念和纪律意识”。
这一切都是做给10米以外的督察员看的。监督员不是什么特殊角色,正是小镇这片绿化带的保洁员。每周末上午,矫正者们被安排代替保洁员干活,反过来得到休息的保洁员负责盯住他们,监控劳动效果,换句话说,为小镇的矫正官赵振国当一上午的眼睛。双方都很乐意,既解决了周末的监控漏洞(矫正官周末休息),还不花一分钱,也只有赵振国能想出这么精妙的办法。
说起来有点孤独,赵振国是小镇有史以来第一个专门的矫正公务员,也是迄今唯一一个,尽管今年已经是社区矫正制度在中国试点的第11年了。这个西方引进的“人道主义刑罚制度”主张把一部分犯人放在居住社区而不是监狱服刑,对此赵振国一直有点儿牢骚,“中国立法‘学院派’占主导,学法的人接受西方理念多一点儿、对自由人权概念深刻一点儿无可厚非,但你也得把其他问题考虑进去呀!”
他位于镇中心小楼二层尽头的办公室像座低低的瞭望塔。他的职务就是在那儿盯住整个镇子,确切地说,镇子里面自由活动的八十几个参加试点的轻量级罪犯,盯住他们,如果他们要逃出社区,就把他们抓回来,如果他们的脑子往法律不高兴的方向跑了,那就把脑子矫正回来。总之,他必须通过各种“思想上、心理上、行为上的矫正治疗”,把罪犯们统统变成“守法公民”。在非监禁刑期结束、改造成功之前,改造对象们被称为矫正者——矫正进程中的人。2011年夏天最热的日子的尽头,赵振国懵懂地拿着聘书来小镇报到时,还不能理解制度赋予他的对别人生活的控制权意味着什么,但他知道新的职业生涯开始了,自己将和八十几个小镇“土著”的酒驾者、管制犯、假释出狱者和缓刑犯一起从零开始,建构起小镇的矫正世界。
02
宣告室是矫正世界的入口。小镇太小,没有独立的宣告房间,每到宣告日,赵振国换上正装,沿飞机起飞的航向驾车7公里,来到区里的矫正中心。他很赞同矫正条例对矫正官着装的要求,黑色的皮鞋、西裤和西装外套突出了他高大结实的身材,他相信传递严肃和权威感对和矫正者的第一次见面很有必要。宣告室墙壁雪白,正面挂着“中国司法”徽章,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列深色桌椅,组成一个封闭的“口”字,新矫正者坐在徽章对面、“口”字底部那一横的椅子上。在此之前,他们已经通过风险评估和数次心理测试,被确认心智正常稳定、对社会和他人伤害性低、符合矫正条件,有资格接受矫正生涯的第一项仪式。
赵振国按规定流程宣读刑事判决书、矫正执行通知书和矫正期限。半数以上的矫正者没有进过监狱,有人酒驾,有人在淘宝上卖假包,有人信用卡太久没还,有人喝多了砸了别人的车,赵振国说,他们当自己是“被一阵邪风刮了进来”,没什么大不了。他们会听到他的提问。
他问得很慢,咬字清晰。“你手上有没有刑事判决书?”矫正者答,有。
他继续问,语速仍然缓慢。“有刑事判决书说明你的身份是什么?”矫正者这时往往沉默,不接话,四年来,赵振国在这个房间里经历过数百次这个时刻黑糖三部曲,所谓攻占对方心理防线的重要5秒,像公式一样,他知道他现在说什么都能在他们脑子里留下标记。“你现在是社区/ 服刑/ 人员,前两个词是定语,要非常认真给我听清楚,你现在的性质就是:犯人。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,都要受到我们的监控。”
从模拟的宣告情境中反应过来,赵振国意识到自己下巴昂着,眉头紧锁,音量好像也太大了。他有点不好意思。报考这个岗位时,赵振国可没想过心理战什么的,他只想自己快35岁了,得弄个公务员编制老了才稳当,新开辟的岗位估计没人报考,他就填了,至于岗位是干什么的——管它是干什么的呢。事实证明,赵振国成了这座边缘小镇上最边缘的基层公务员。
工作四年,几乎没有经费,没有同岗位同事,没多少人注意他,也很少有人要求他。甚至回到家里,他也不能跟老婆畅所欲言,怕矫正者被社会排斥,他们的身份在系统外必须严格保密。但他想干出点样子来。没有立法,他赶鸭子上架,自己编写类似行动指南的小册子。写作过程比他想象得费劲,20几页编了两年多。没有同事,他找来小镇的社工站合作,把一对一谈心(个人教育)的活儿分给社工,也请他们帮收思想汇报。权力关系上他管不着他们,只有“靠像大哥一样对人家好、求着人家帮你”。没有经费,就全靠一张嘴,批评为主,不管用就吓唬。很多时候他无意真的采取什么手段,但他认为让对方相信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是必要的,“非监禁刑要达到监禁刑的目的”,就必须“把人的意识掌握起来”石雪峰。
给陈维加打通知宣告的电话时,赵振国直截了当地说,“我可以把你重新送回监狱”。没听陈维加解释,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。
03
陈维加呆呆地坐在那儿。接到赵振国电话以来,他一直在准备应付这一刻,监狱里六年都过来了,他安慰着自己。让他感到不安的,是赵振国要求他必须带“监护人”一起来崔明杰。他莫名其妙,又不敢违逆,带来了70岁的父亲。退休前,父亲也是这座城市司法条线有些级别的干部。现在老了,微微佝偻着背,坐在他的右手边。
快到9点时,几拨人陆陆续续进来,镇上派出所的民警,然后是他住的小区的片儿警,这些他认识,接着是他不认识的一男一女,年纪轻轻的,女的挺漂亮。父亲小声说,应该是社工。穿着正装的赵振国径直走进来时,陈维加一眼就知道,这就是那个给他打电话的人。他记得那通电话的每一个字,记得握着听筒时的感觉,“跟害怕不一样,感觉是咯噔一下——我怎么又把事情做错了?”
2007年入狱前,陈维加是一名成功的职业经理人,33岁,觉得“事业和人生,怎么来都可以”,出差的时候,接他的专车一直开到停机坪。他自称被默许一些项目资金调配无需走账,包括交际和送礼费,因为老板知道,他能拿数倍的利润回来。公司年末上市审计查到他头上,800万应酬款账目不清。按照他的说法不是贪污,钱都在,但手续错了,法院以挪用公款确定罪名,判了8年。
入狱后,原来的兄弟遇上拿不准的项目还来找他求教,他们把材料寄到监狱里。几次三番,狱警注意到他的才能,让他加入教研组“搞精神文明建设”,当需要与其他监狱评比新政策学习成果时,他又被发现写得一手好报告。这些为他赢得和狱警平等对话的权利。聊天时,他偶尔帮他们提提理财建议,作为回报,每个月能读到新的时尚杂志,“想不到吧,我是你们的读者”,他得意地眨眨眼睛。靠这些杂志,陈维加在头脑中与外部世界保持更新,知道新闻和科技变化一刀惊春,甚至知道他习惯穿的服装品牌的每季新款。6年后出狱,“没有落伍的感觉”,拿过老婆的iPhone摸了两分钟就会用了——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智能手机。
出狱那天,狱警以朋友身份为他办了个欢送小仪式,大伙都忘了要给他参加矫正宣告的通知单。当他接到赵振国电话、飞奔到宣告室时,已经晚了一个星期。陈维加相信解释一下就好了。
赵振国走过来,不是朝他,而是朝他的父亲,那个电话里的声音低低地说临沂老徐,现在这个情况,我可以把你儿子收监。看着满头白发的父亲“被比我年纪还小很多的杨老师一通训”,陈维加开始有点知道矫正是什么样了。他没有上前阻止或解释,没做出任何反应怀孕大暴走,因为他确信,“任何的反应都会让事情更复杂、更恶化”。
04
宣告室的庄严肃穆达到顶峰时,赵振国拿出准备好的小册子。
封面印着蓝天、白云和迎风招展的国旗,国旗上方是黑色粗体大标题:社区矫正人员须知。设计得不漂亮,但非常逼真,就像在书店会买到的法律读物。引用的法条用宋体字,他编订的规矩用黑体字,混排在一起。他不会向矫正者谈起小册子严格意义上算“非法出版物”,更不会提这是他自己写的。按小册子的规定,他们白天只能在辖区内活动,不许越过市边境线一步,夜里必须回到登记的住所睡觉(不许到酒吧刷夜或者半夜在街上溜达);按规定时间参加报到、劳动、个别教育和集中教育;每月手写当月思想变化进度报告;配发的GPS手机必须随身携带,24小时开机,接受实时定位监控。
全部宣读完毕,他把小册子发给每一个人。边发边强调,他毕业于正规大学法律专业,“最讲究证据”,每个人收到小册子的同时,必须在纪录档案上手写一句话:《社区矫正人员须知》已收到,内容已告知,然后签名。“白纸黑字,你触犯条约时,不要跟我说我没告诉你。”这也是赵振国的心理战术——又一个标记被植在他们脑子里。
两年前,沾在一线城市辖区的光,赵振国领到了23部带GPS定位模块的国产胶皮手机,让他终于在空对空的心理战之余用上了实体设备。人多设备少,他决定先发给新来的,一人用三个月,等他掌握了他们的意识,确认“风险可控”,再传给更新的人。如今赵振国最享受的环节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监控地图:过去24小时GPS锁定处显示为小红点,撒播在地图上,密密的小红点连缀起来组成一条条轨迹。在轨迹的尽头,23个标有人名的小头像正在跳动。
赵振国演示,监控密度可以调节,喏,我感觉你这个人风险比较高,那我半小时扫描一次,小红点就挨得紧些。我比较放心你,我就调到1个小时、4个小时、最长24小时一次。你看,他指着小镇中央密集的红点,这是在绿化带里捡垃圾——然后各自回家了。
在飞机干扰下,定位手机常常失灵,有些小区几乎没有信号。按程序设定,两次定位不到会报警。两年前是这样的,有人在家里的床上做着梦,警察来了。也有人在镇上溜达,一个飞机过去,定位飘到了邻省,警察又来了。所以赵振国不会真的把扫描频率调高,也不会真的多么倚赖这技术。但他十分感激国产手机的帮助。因为它“不单单是一项技术手段”,还有“很强很强的心理威慑力”,定位数据只要异常,他第一时间打电话到手机上,“你试试,几次之后你就害怕了”。
05
陈维加会在夜里突然醒来,从枕头底下摸出定位手机,按一下,看看还亮不亮。那部手机传到他手中时已经老化严重,动不动就没电。有一天早上醒来,手机关机了,又是咯噔一下,陈维加说,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比在监狱还紧张,狱警惩罚前会先问原因,可在赵振国这儿没有为什么,只有正确错误,一二三四。
三个月捱完,定位手机交了回去,紧张却变成习惯保留下来。现在他要参加赵振国新发明的“微信矫正”,每天用微信定位功能发送自己的坐标,学习然后评论杨朋友圈里分享的矫正材料。看得出来,那些评论都在努力地“揣摩圣意”。在一条“缓刑犯某某矫正期间逃跑被抓捕归案”的文章底下,有评论骂,“自作自受,这是对(不听话的)矫正人员的教训”;还有评论谆谆教诲,“矫正就是给我们改正的机会,大家千万不要重走老路”。阅毕,赵振国统一回复,“缓刑判决不是终结,而是自我救赎的开始”。
赵振国是有一点相信这句话的,或者说他想相信。他不收任何钱财礼物(超过三个矫正者用抱怨的语气证实了这一点),虽然只是个小镇基层公务员,但他手下的许多犯人是餐厅老板、企业家、公司高管,人人都愿花钱买平安,可每一次,他都告诉他们我不需要,我不会被你买断——我也开二三十万的车,我也住内环的房子。也许跟尊严有关,毕竟,“一个尚未立法的制度的执法人员”听上去就有点滑稽。他过度认真的工作,希望证明一点什么——尽管他也知道,正是这些招致了他们对他的反感。
“噔滴噔”,新买的三星Glanxy4微信声一响起,陈维加就浑身不自在,刚出狱时对智能手机的新鲜感和好感转瞬即逝,他做事变得比从前犹豫,会下意识自我审查燕赵教育网,可还是得到了一次警告。重新找工作那几天,他在慌乱中忘了交思想汇报,第二天补上时,警告已经来了,理由是“不把矫正当回事儿”。他很难控制语气中的情绪,“我刚出来的时候,还以为社区矫正是让人变回社会人的渐变过程,山岸秀匡而不是在这个过程中时刻提醒你还是犯人。顺序反了。是另一种打击,就像又把你抓进去一样。”
“一次错误,给予一次警告。两次警告,就戴电子脚铐。”每一次宣告、上课和个别教育,赵振国都会强调这句话,他相信重复的力量。持续月余的采访中抗倭侠侣,好几个矫正者在回答不同问题时背出这句话,就像它是一句谚语,指代坏事随时可能到来。
怕“交叉感染”,赵振国不许矫正者“过从甚密”。其实禁止令不怎么必要,大家都很戒备,矫正者范仲说,差不多每个人都觉得只有自己是良民,其他人都是犯罪分子。矫正者们们仅有的几次热络谈话,都与传说中的电子脚铐有关。
“黑乎乎的,看着像一块卡西欧电子表”,范仲撩起裤脚,用拇指和食指箍住右脚脖子比划道,收紧后多余部分剪掉,走到哪儿带到哪儿,自己取不下来。“它24小时实时定位嘛,定位出了问题要放电哟。那你想,我是个老板,很忙的,每天要见客户的,那见着客户突然放起电来怎么搞?”
赵振国确认了范仲的说法。脚铐放电时对脚部有脉冲刺激,“像摩斯电码一样,哒哒哒,哒哒哒,哒哒哒”,但电量很低,不会真的伤害身体,“最多走路多了给你皮肤擦破点皮”。放电在其次,他觉得脚铐真正的意义在于它是一个标记,一个正常生活中没有的东西。而暴露自己是矫正者最恐惧的事情。他说,定位手机容易掩饰,但戴上这个,女孩肯定没法穿裙子,男人穿裤子也得时刻注意,一动就露出来了嘛。2008年以后,韩国用它管理有过强奸前科的人。对小镇的矫正者来说,传说中的脚铐还时刻提醒着他们警告已经两次,再有一次,他们将被送进监狱,从头服完刑期。
范仲听人说,脚铐在小镇不好使司徒骏文,飞机怎么干扰定位手机,就怎么干扰它。紊乱掉的脚铐每6个小时自动放一次电,他闭上眼睛模仿电击后的颤抖,“半夜躺床上睡着觉,哒哒哒,哒哒哒,把你电醒了。”
可实际上,没有一个矫正者真的见过这玩意儿。至少作为一个“资深矫正者”,三年里范仲没遇上过见过的人,更不用说戴了。我向赵振国求证时,他淡淡一笑,看上去全局在握。他说,脚铐是国外引进的,一套就5000块钱,全市总共没多少,得匀给每一个区和县,哪有那么容易到小镇呢?但是到底有没有脚铐重要吗,重要的是人们的确活在了假想的束缚中。
06
上课是以播放视频的方式进行的。赵振国从前到后拉上厚绒布窗帘,教室昏暗、沉闷下来。八十几个矫正者挤挤攮攮坐在黑暗里。屏幕发出荧光。一段旋律后,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端坐在桌前的中年女人,景别是固定的,只有上半身,她的脸看不清楚,声音匀速、机械。
“我是刘教授,今天要和大家一起分享健康心态与幸福人生的第三讲,面对挫折时的心理调试。有日,就有夜,有寒,就有暑,有春夏,就有秋冬,有潮涨,就有潮落……李瑞环同志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,给我们指出了人在面对挫折和困难时应有的态度……”
黑暗中有人嘀咕,放错了,这集看过了!画面暂停。赵振国低低的声音响起:谁说放错了?仔细听,认真听,上次是面对压力,这次是面对挫折。画面继续播放郑钟民。“……一部中华民族辉煌史,一切造福人类的伟大业绩,所有成就卓越的杰出人物,都是同战胜艰难险阻联系在一起的。”
范仲睡了一觉,醒来看刘教授还在讲,就跟生意伙伴在微信群里聊起天来。每年入秋,他们都会一起开车去阳澄湖吃大闸蟹,今年他几次推脱不成,“只好编故事了”。他告诉他们现在家里老婆管得严,不放他出去。男人出去要喝酒,喝了酒开不了车要住店,住店可能就要那个(嫖娼),做生意嘛你晓得,两小时后在下课回去的路上跟记者聊起刚编的故事时,他挤了挤眼睛,而且我也怕住店要扫身份证,一扫,他那里是不是要弹出来(我是犯人)?
他还谈到藏手机的困扰。生意圈子里,手机是身份的象征,那部几百块钱的国产定位手机旧得掉了漆,他拿着别人要问的。上班时,范仲把手机藏在公文包夹层里,公文包让秘书拿着。只是得时时悬着心竖着耳朵,担心那个包什么时候要震动起来。
在教室第一排,矫正者朱琳把刘教授的话抄在本子上,她当然不相信这些话能帮助她面对挫折通天魔塔,但能让她完成矫正作业就够了。她也不像其他人那么讨厌赵振国,她觉得自己只用听一轮刘教授,杨老师年年陪着人听,何况他也算公正,一视同仁,没有因为她比别人穷看不起她。担心无法应付双重生活,朱琳辞掉了工作,决定这两年半“日子不过了”,一心一意矫正。她的社交活动缩减到只剩下同学聚会,都是大学时代留下的挚友,今年聚会的必谈话题是打老虎,大家笑着聊,哎呀谁又被抓了,怎么关进去的,人突然变成罪犯是什么感觉,朱琳说她听得脑子嗡嗡响,聊不下去,只能坐在那儿陪着别人笑。
上课期间,矫正者张伟不停地看表。他是一家著名外企的班车司机,每天开着45座的大客车往返于小镇和120公里外的市郊工业园。张伟说自己过着两张皮的日子,为了保证矫正和接送客人都不迟到蒋昌建简历,他得在外环线上用最快的速度疾驰,并不停地穿梭变道,为此已经接到本月第7封乘客投诉。30年的人生里他从没这么累过,每天四趟120公里,都像飙车一样,想辞职末世血魔,可没有胆量。在中国客车驾驶员特别需要政治清白,张伟说,去哪儿应聘都得政审,现在他有了犯罪污点,再也没法应聘,一旦让现在的老板炒掉,就永远被这行给开了。
每个矫正日的早上,全速前进的大客车后面,都紧紧跟着一辆全速前进的破捷达。驾驶员是张伟65岁的父亲。大客车一进站,张伟马上坐进父亲的车往小镇赶——8点半上课,尽管赵振国给他宽限了半小时,但还是非这样才能勉强赶上。父亲退休前在劳教所工作,对张伟的管教极其严格,甚至粗暴。中专毕业后,离开那座劳教所所在的外省偏僻县城,张伟和父亲的交流就中断了。如今在飙车去矫正的途中,在破捷达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,其实是怕清早开车犯困,不得不找点儿话说,张伟说,但毕竟,他又跟爸爸开始说话了。
07
有几年,小镇的矫正者们无人不知,镇上新来了一位年轻、漂亮、温柔的社工小姑娘。不像系统里的其他管理员——至少有一段日子——蒋禾让人感觉不到重负。
蒋禾生得很美,也知道自己美。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,最可赞叹的年华,去拯救别人的灵魂。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。每个月个人教育的日子,别的社工那儿没什么人,她的门外却总是排着队。常规谈话30分钟,有人怎么都收不了尾,一谈两三个小时不回家,话题越过了思想汇报的边界,甚至像午夜电台一样充满情感困扰。尽管蒋禾也觉得奇怪,但她相信要矫正一个人的内心首先必须走进它,面对那些大部分年纪可以做她爸爸的矫正者们,蒋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“一下子生出做母亲的责任来”。
也许因为年纪相仿,她尤其疼爱一个孤僻的二十岁男孩,父母早年入狱非常丹道,男孩在孤儿院长大并一直住在那个院子里。某一天,童年时孤儿院的好朋友回来看他,玩乐之后,请他帮忙“借孤儿院的单反相机用一用”,男孩没辜负嘱托,后来这人带着相机跑了,男孩以盗窃罪被判矫正。蒋禾同情他,觉得他的悲剧正体现了他“干净的底色”,一定能在矫正中擦亮。男孩面前,蒋禾的温柔和耐心永无止境,像一块海绵,吸收着他的忧愁。
半年后的一天,男孩郑重地出现在蒋禾办公室门口,告诉她,他觉得蒋禾对他的关心,比家里人对他的关心、朋友对他的关心、比所有人加在一起对他的关心都多,他已经不能离开她。他问蒋禾,你愿意嫁给我吗?求婚被拒。绝望之际,男孩开始以每天上百条短信、数十个电话的频率骚扰她。“我彻底崩溃了”,蒋禾说夜神翼。以前男孩短信一来她马上回复,慢慢地男孩发10条她回一条,再慢慢地只有非常关键的问题才回,最后她不回复了。
蒋禾意识到,也许是自己的方式出了问题,她默默把那些可能对她产生依赖的矫正者转给其他社工,克制起自己的温柔关切,变以情动人为以理服人。可矫正者不再领情。听道理时,他们毫不掩饰不耐烦,甚至直接拉下脸,“你别弄得跟真的似的!”
“别弄得跟真的似的”,蒋禾重复了一遍,有点失神。她告诉记者,那时她突然理解了整件事情:那些矫正者学历都挺高,不傻,他们一早就知道她是社工,和赵振国不一样,社工没有执法权。他们愿意跟她说那么多“内心困扰”,只是因为她是个傻傻的漂亮女孩。谁不喜欢讲一个悲伤故事然后看着傻傻的漂亮女孩为你伤感呢?猫鼠关系是反的。她沉溺于扮演救世主,竟完全没发觉,许多故事无从验证,甚至明显的不合常理,如今回想,“有人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”。
08
蒋禾变得暴躁,失去耐心,无论陈维加、范仲、朱琳还是张伟,对她来说都一样,她不会再去区分。她认同在现实的国情下,“保证服刑期间不要重犯,才是社区矫正的第一大任务。”“大部分人就是欺软怕硬,柿子捡软的捏,你缩缩了,哭了,就完蛋了,以后再也没有威信了。”
效果卓著。她甚至当上了小镇社工站的站长。如今蒋禾会教导手下五六个更年轻的社工,你们唱红脸,我唱白脸、当恶人。台词已经很熟练了,矫正者来接受个人教育,她说,你现在就是画地为牢,就是在监狱里服刑,只不过区域给你划大一点,社区就是你的监狱。
今年是蒋禾在小镇的第七个年头粪草当自强。她清楚地看到,矫正如何反过来作用在自己身上。“身边的人都不喜欢我了”,她说。大学时她打电话约闺蜜逛街,闺蜜妈妈说,你这同学声音怎么这么嗲的一个,喊救命都没人听见呀。现在这个陪她逛了十多年街的闺蜜疏远了她,她直接告诉蒋禾,逛街应该是轻轻松松的,跟你聊什么你都要压倒我,我就不想逛了。
偶尔,蒋禾也会怀念过去的自己,甚至熄灭的热情复燃过那么一下子。那是被领导派去香港学习矫正经验。在香港,社工跟她说,一个服刑人员要想回归社会,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取得被害人的谅解。他们相信,只有得到被害人真心的宽恕,犯人才能拥有再次成为一个平等的社会人的资格,才能内心安宁地继续生活。
香港回来,领导问她取到经了吗,她说取到了,用不了。“因为我清清楚楚的看到,我们的社会对服刑人员的理解、群众对他们的眼光,和香港是不一样的。在这边,你没有选择,你永远不能告诉别人你是一个犯人。我们老话讲杀人偿命天经地义,人们不会原谅一个凶手。”蒋禾说,而且也没有机会尝试。社区矫正实施办法明确规定了,矫正对象不允许在被害人所在的社区里服刑——起冲突的可能和取得谅解的可能被一起避免掉了。她说,不能怪谁,她理解犯人,也理解政府,“国情和社会基础不一样”。
我问蒋禾,7年来一共矫正了多少人。
“两百多”,她说。
那有没有人你觉得真的改变了他,真的矫正好了?
她想了好一会儿,如果有的话,就是向我求婚的那一个吧。至少那段时间他性格整个都外向了。“如果这个不算,那就一个也没有。质量效应2好玩吗”
房间里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安静。蒋禾提议,一起去食堂吃午饭李嘉一。路上太阳很好,她的兴致又回来了,半开玩笑地说起如果有更多的GPS定位手机,手下的社工们也应该每人配一个——既然大家不坐班——上班时间带上,下班再交回来,这样只要在办公室就能看到每个人的情况,“肯定大大提高工作效率”。
09
2014年春节,父母带儿子回了北京,陈维加跟老婆两个人在家过。年初二晚上,他跟北京通电话,90岁的奶奶说想他,在电话里哭起来。陈维加心情不好,挂了电话就睡了。第二天中午醒来喝了点酒,休息到三四点,酒醒了他跟老婆说,穿上衣服,我们走。
他以为一路上会想很多,杨老师,张老师,再抓起来怎么办,但没有。他只是开心,越开越开心,出了上海上了高速公路,太开心了。天很快黑下来,妻子担心他开夜车,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累,好像车子是自动运行的,就这么一刻不停开到北京。
到公主坟是凌晨四点。大年初四的清早,风很大,很冷,天太早不想吵醒家里人,他带着老婆在公主坟的大街上溜达。你看,这个是军博,知道吧,我小时候在这儿玩,那个大牙签,电视塔,我小时候还没有呢。能看的都看完了,他领着老婆站在马路牙子上,这个是长安街,来拍张照吧,这个是中国第一路。
太阳升起来的时候。他出现在奶奶面前,那一刻的感觉没法儿说。“反正吧,是2014年,甚至是07年进去到现在最快乐的一天。”从回忆到车进公主坟开始,陈维加就沉浸在兴奋中,那是早晨7点的酒店大堂吧,他眼睛发亮,握着热茶杯的手舞来舞去,茶凉了也没顾上喝。
当天下午父亲就催促他返程。回去的路上,他绕了个弯去看鸟巢,“灰扑扑的,没什么好看,但这是北京的新东西,我站在那儿说双生侦探,我来晚了,我们前任总理不是经常这么说嘛,‘我来晚了’。”陈维加眼睛湿湿的,他承认去的时候脑子里什么也没想,空荡荡的特爽,回去的时候想了,想着路易十五的一句话: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。
他接着说下去。我刚刚过了40岁生日。省钱,自己下厨做了一桌菜。你知道吗,我失去自由的五年半,和还要继续失去自由的两年,是我人生当中时间最好的五年半和两年。考上中科大时我以为到40岁应该奋斗完毕享受人生了,但我的40岁是从头开始,不是,从负数开始,所以你问我回北京被发现了怎么办,我觉得我值得那个开心的一天。
(为保护受访者隐私,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
【注】截至2014年,矫正试点区域已覆盖全国95%的城市街道和农村乡镇,意味着绝大部分中国居民生活的社区中存在着矫正者。根据官方数据,过去10年,38637个社区中的211.3万人已经矫正成功,从罪犯变成了“守法公民”。社区矫正立法已列入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五年立法规划。
本文首发于《时尚先生》2015年2月刊,原标题《画地为牢》,经授权发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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